一生只爱你一个 林玉英一生只爱你一个
原创 上官真雪 秋风阁记
浪淘沙·借问江潮与海水
[ 唐 ] 白居易
借问江潮与海水,
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
相思始觉海非深。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丰子恺先生的漫画集、饶平如先生的《平如美棠》每次我都看得津津有味,还有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一群儿童或是两人又或三口之家的生活,总是活泼又不乏深情。
“我相信与你终将旷日持久,于是才敢说一句来日方长。”2013年出版的《我俩的故事:平如美棠》曾感动了无数人。
4月4日上午,饶平如于上海瑞金医院病逝,享年99岁。这个清明,平如、美棠,天上再次重聚。饶平如,黄埔军校十八期学员,曾参加过抗战及解放战争。在老伴美棠去世后,饶平如每天笔耕不辍,手绘了18本画册,记述了他与美棠从初识到相处的近六十年时光,取名为《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这本画册,既是平如老人和美棠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也是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的动人记忆。
看着字里行间的爱与守护,更加真切地体会到木心的那句诗:“从前的日色变的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平如和美棠,一生只爱了一个人。他们执手在这烟火人间,共同度过了暗波涌动的岁月,把爱融进了一粥一饭的朝夕相处中。
其实饶平如的文字一般,插画也不华丽,故事平淡如水,却平凡得让你感动,不知不觉中,就会眼含热泪。我想,跟精彩的故事比,真实简单的生活才是大家都渴望的幸福生活。
美棠去世后,饶平如的生活中只有思念。2013年,饶平如在自家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海棠树。“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如今他们终于团聚了。
《平如美棠》中的第一幅画。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们一起经历过最浪漫和惊心动魄的旅行、也在那个艰苦的时代背景下美棠为补贴家用而落下了病疾,后来的后来美棠老得遗忘了所有,在美棠走后,平如学会了画画、记录与美棠的点滴,而我们记住了他们的故事同时看到了平凡动人的爱。
《平如美棠》的最后一幅。
二〇〇八年三月十九日上午,我到医院去看美棠,韻鸿在旁。约十点,忽来了一群医护人员对她施行抢救。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看了一会儿,也许看见了人群后的我。我见她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她又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任凭人们摆布。
美棠走了,神情安详。儿女们初徘徊在门外不忍进病房,惟申曾一直侍奉在侧,告诉我准确的时间是四时二十三分。
心跳停止后,饶平如剪下了她的一缕头发,用红线扎起,这成了她留给他仅存的念想。“美棠去世后我很长时间都不愿意讲话,后来就想着把她生前的照片和书信都按照时间顺序给整理清楚。”
他悉心地为照片注明时间和背景,战乱和流离的60年里,妻子的照片遗失不少,而且他发现那些与妻子一起丰富的点点滴滴根本无法靠现有的材料来保留。饶平如就用画来再现与美棠从初识、结婚到生死殊途的60年。
我们一起在今天来重温这份至爱与感动,重温“平如美棠”这段不被时间改变、不因际遇转移的纯粹的爱情故事。
“我相信与你终将旷日持久,于是才敢说一句来日方长。”
饶平如出身书香门第,8岁开蒙,18岁考入黄埔军校,21岁第一次上抗日战场,经历过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她小他3岁,家中殷实,和所有少女一样天真爱美、爱唱歌也爱跳舞,第三次见到他时,便订下了终身之盟。
饶平如和毛美棠都是江西南城人,父辈是至交。少年时,他们便有过两面之缘,一次是她10岁,扎着羊角辫,看平如给自己摆弄自己新买的玩具,这记忆美棠到老都还记得。
另一次是她13岁,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生活片段,他怎会想到,眼前这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将成为他一生的伴侣。
1940年,高中没有毕业的他决定投笔从戎,投考了黄埔军校第18期。父母没有反对,还赠诗望他“功成儿解甲,宜室拜重慈”。
再见面时,饶平如26岁,刚从黄埔军校毕业,在湘西战役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家人给他介绍过两个女孩,他都没有留意,直到又遇到美棠。
抗战胜利后,父亲以参加弟弟婚礼为由让饶平如请假回家,其间便把他带去了美棠家。饶平如说,第一次见面他和毛美棠并没有说话。饶平如与长辈吃饭寒暄,美棠却只在一边的竹床上与妹妹们玩耍。
饭后,饶父掏出一枚金戒指交给了毛父,毛父随即将它套在了美棠手上,这便算是订了婚。“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在揽镜自照,拿只口红在专心涂抹”,这就是长大后的平如初见美棠的第一印象。石榴花底下少女鲜明的脸,卷发尖脸细弯眉,平如再也没能忘掉。
半月假期一满,饶平如怀揣着一叠美棠的照片,从九江坐渡轮回部队。两年里,两人书信往来不断。国共内战”爆发后,饶平如说他不想打,申请调任参谋闲职后就请假回家完婚。
那是一场有200多位来宾参加的盛大婚礼,证婚人是时任江西省主席的胡家凤,礼堂则是江西大旅社。《我们俩的故事》里婚礼的场景是从全视角画的,新人、宾客都是远远被凝视的背影,好像是饶平如几十年后对那一天的回望。
“台上铺着红布,摆着我们的结婚证书和图章,美棠穿着白色的婚纱、红色的鞋子。我穿着淡黄色的军便服。”礼成后,一对新人还在大旅社门口拍下了结婚照,遗憾的是,这张照片遗失了。
饶平如按照记忆画了一张,同页相配的是他白发苍苍的单人照片:“时隔六十年,我在南昌再访江西大旅社,伫立于当年拍婚照的门口台阶上,感慨万千……”时间是美棠去世后的4个月,当时饶平如拒绝了家人去“新马泰”旅游的提议,执意要儿子陪伴回一趟南昌老家。“当年的江西大旅社已经成了南昌起义纪念馆。”饶平如说。
时局虽然动荡,但是南昌的生活对于饶平如来说,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并不觉得日子过得苦,快不快乐全在心境。”画册里记载的都是甜蜜的细节——饶平如害羞,不敢对美棠说“我爱你”,于是和美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唱起当时最流行的一首英文歌:“Oh,Rose Mary,I love you.”来向美棠表白。
茶余饭后或是亲友聚会,美棠便会把报纸卷成圆筒,饶平如则吹起口琴,一唱一和地唱起《花好月圆》。
在饶平如的一幅画中,夫妇二人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喁喁细语,而空白处配的是《魂断蓝桥》的歌词:“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忆,爱心永不移。”饶平如说,那是美棠最爱的歌词。
才子佳人的浪漫在纷乱的时局中也经历着现实生活的考验。1949年,饶平如和毛美棠不愿抛下父母,于是拒绝随国民党部队撤去台湾。饶平如便带着美棠去贵州投奔亲戚,在安顺公路管理局谋得了个誊写公文的差事,每月有8元的工资。从小没做过家事的美棠突然想给丈夫做肉丸子吃,结果是“味道很奇怪,原来她不知道怎么做,把肉皮都放进去了。我取笑了她好久”。
他们住在亭子改造的房子里,一起听风声雨声雷声,声声惊动,却被平如形容成“山间的诗意”。中国人总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哪还有什么诗意?平如说,“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在饶平如的画笔下,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床脚便是皮箱。“那年中秋节不知是谁给了两块月饼,我和美棠就两个人躺在床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
贵州的生活并不顺利,饶平如给测量队投过简历,面试过粮食局的工作,都没有结果。因着算命先生一句“平生利东南”,他又带着美棠爬上一辆美式大货车,准备回南昌老家。“那时世道很乱,为了躲避盗匪,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的黄金只能拜托司机帮忙藏在车轮胎里。”12月,他们俩终于回到了南昌。
1950年,在岳父的帮助下,饶平如开起一家面店,开张不久,美棠就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3月开门,8月关张。没人爱吃我做的面啊。”面店惨淡经营时,做面的中刀还被小偷给偷了。饶平如去上会计培训班,也跟着朋友到菜市场门口摆小摊卖过干辣椒。
1951年,舅舅引荐,饶平如到上海一家大医院做会计,还兼职做出版社编辑,每个月可以拿到240元的工资,而当时人均收入只有几十元。“那是我最风光的日子,美棠不用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婚后的甜蜜不过数年,1958年,饶平如毫无预兆地被送到安徽劳教,人事科找美棠谈话:“这个人你要划清界限。”
美棠说:“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现在看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一天夜里,孩子醒来,看见她跪在窗边,泪流满面地祈祷。局外人很难想象,灾难降临的时候,当事者要以怎样的勇毅和坚忍来面对。大小姐出身的毛美棠挑起家庭重担,不但受尽冷眼,在别人劝诱她和饶平如“划清界限”时,她也不为所动,始终相信丈夫。这或许就是这段感情里最触动饶平如的那个点。他说“爱情”有个“情”字,但“恩爱”又进一层,有个“恩”字。妻子对他有恩,在他落难时不离不弃,这是他用尽余生都无法回报的。
饶平如这一走就是22年,每年只能回来一趟,直到1979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夫妻俩只能靠信件交流,平均每月通信两封,饶平如一封都没有遗失,看完就锁在木头箱子里。信中没有互诉衷肠,只有说不尽的柴米油盐和时刻处于短缺的房租。
生活急转直下,家中的重担全落在美棠身上,旗袍卷发变成了蓝布衣齐耳发,跳舞看电影变成了怎么想尽办法补贴家用、怎样照顾五个孩子,那个风华正茂天真爱玩的明艳女子再不复见,22年,一个人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就这样消散在艰难生计的碎屑中。上海自然博物馆建造时,她背30斤一袋的水泥。”
毛美棠还做过勤杂工,做过月饼厂的女工,到纸厂做拣纸工。钱不够用,她一次次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和衣物。“美棠原本想留一对金镯子给女儿,但是实在没办法,第二天必须要去旧货店了,她就把镯子套在女儿的手腕上睡了一夜。”
即便生活如此艰难,美棠仍然想着丈夫。饶平如说,1959年粮食紧缺,他因为缺乏营养全身浮肿,这时美棠给他寄来了一瓶鱼肝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买到的,生前竟一直忘记问她。”饶乐曾也无法想象:“母亲年轻时就是一个活泼爱美的大小姐,她怎么能够在面对生活剧变时这么坚强和勇敢呢?”饶乐曾觉得,与父亲长期的通信是母亲当年最重要的精神支柱。而她有知识,遇事有主见,邻居阿姨都愿意找她代写家书。
22年里,饶平如只有春节可以获准回一趟上海。为此,他要向同事借一个月的工资,提前采购花生、瓜子、鸡蛋等年货,然后再挑着120斤重的担子走五六里去汽车站,转货车,再从上海北站朝家中疾步走上两个多小时。
“那时上海还是配给制,父亲带来的年货真是惊喜。”饶乐曾回忆说。饶平如笔下的春节只有欢乐: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吃着干货,而饶平如吹起口琴,美棠又唱起了歌。
1979年11月16日,饶平如终于回到了上海,到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做编辑,此时他57岁,美棠也已54岁。1980年,上海市公安局发给他一份《撤销劳动教养处分决定书》,为其平反,饶平如才知道当年他的罪名是“制造假账、参与偷漏国税和抽逃资金”。
日子终于又回复了平静。《夏天的早晨》画的是一对老夫妇坐在竹椅上的背影——“三儿乐曾在崇明上班,孙女舒舒进了幼儿园。我俩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俩买菜回来之后,一同在房间里剥毛豆子。”
生活明明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美棠却被查出很严重的糖尿病和肾病。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平如辞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
每天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消毒、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每天4次做腹部透析,打胰岛素、做记录。他不放心别人帮。
但是美棠渐渐开始神志不清了,饶平如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开始以为她只是久病任性,闹情绪。”一次美棠说想吃杏花楼的马蹄糕,时年87岁的饶平如晚上骑着自行车跑出去买,买回来后美棠早就忘记了。
有一次,美棠忽然要找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件衣服,孩子们都劝饶平如不要当真,他却想着要去给美棠做一件。
美棠病里渐渐糊涂,却仍不忘叮嘱平如“你不要乱吃东西啊!”
直到有一次,美棠坚持认为饶平如故意把舒舒给藏起来了,拼命喊着“还我舒舒”,饶平如才“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终于知道她真的好不了了”。
余下的时光里,饶平如说他试图唤起美棠的记忆,他给她看年轻时的照片,讲他们以前的事,但是美棠的记忆已经开始丧失,神智愈加混乱。她开始不配合治疗,动不动就想拔管子。饶平如画画告诉她:“莫拉管子!”用粗重的毛笔写:“你要多吃点营养,这样就能早点恢复健康,马上出院回家!”但是美棠根本不理会,饶平如就只能在睡前把美棠的手绑起来,饶平如说,每次美棠喊“莫绑我”,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2008年3月19日下午16点23分,《我俩的故事》的最后一页就定格在《最后的眼泪》,这一天距离饶平如和毛美棠结婚60周年还有不到5个月。美棠去世5周年的祭日时,和往年一样,孩子们都会回到家里给美棠上炷香、磕个头。
一份特别的礼物《我俩的故事》在2013年4月正式出版。陪在饶平如身边的伴侣是一只10岁的大黄猫“阿咪”。从出生后的一个月起,它就陪伴在饶平如和毛美棠身边。除了“阿咪”,饶平如每天还要按时给小区里的流浪猫喂食,它们也是美棠走后,饶平如生活的寄托。
饶平如的画册里摘抄了杨绛《我们仨》中的一段话:“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早年在战争中看过生死,中年在浩劫中历尽世态炎凉,如何又在理应看透、看淡的年纪如此思念成狂?饶平如说年少时读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耄耋之年才懂得,“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深。”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上,还有人如此深情地活着。
生活就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平常日子的点滴流水帐,无论悲苦、幸福,也无论富贵、贫穷,悲欣与共,冷暖相知。
你若忧伤,便是阴天;
你若流泪,便是雨天;
你若发飙,便是刮大风天;
你若离去,便是……
怀念你的每一天……
读这本书,平平淡淡却很暖心,美好得不像人间应有。温柔细腻,情深如海。
“相思始觉海非深,却道海棠依旧。”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们终于团聚了。平如美棠,人间不再,来生再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