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化身石桥 我愿化身石桥佛经原文
图/漫茶
听说你们佛门有个石桥禅?
是一个和尚,在等他喜欢的姑娘。
等到了吗?
不知道。
一
青石走进青崖山的那天,魔教教主公孙五月很震惊地看着她问了三个问题。
“你们姑子还可以留长发?”
青石答:“我不是佛门中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
青石答:“走进来的。”
公孙五月沉默了半晌,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也是来招安我的?”
青石掐住手中佛珠,摇了摇头。
青石在魔教住了两个月,每日念经、打坐,自己挑水做斋饭,一丝不苟的过着她的修行生活,浑然不觉自己身陷凶名赫赫的魔教之中。
公孙五月对这个身份怪异的姑娘格外感兴趣,时不时便会去青石院子里串个门搭个讪。
“你不是姑子为什么要吃斋礼佛?”
青石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我是和尚养大的,从小生活在寺庙,习惯了这种生活。”
“你好像从来不笑?”
青石摇摇头:“我师傅不爱笑,我不敢乱笑。”
公孙五月不解:“我看那些和尚不都是常年挂着一脸慈悲为怀的笑么?”
“我师傅有个外号,叫怒目金刚。”
公孙五月脑补了一下,打了个哆嗦,换了话题:“你没有出家为什么总穿僧衣?”
“寺庙里不大适合晾晒女孩子的衣服。”
“可我觉得你的僧衣似乎格外地白?”
公孙五月其实想说得是,你的僧衣真白,你穿着它真像个菩萨。
可是青石一脸诚恳地望着他:“勤换洗,自然白。”
二
公孙五月不喜欢点灯,他的主殿里有千万灯盏,他却总喜欢在黑暗中一坐一整夜,也只有那时,他才像个冷酷嗜血的魔教教主。
可青石喜欢点灯,每天傍晚,她会点燃院子里的灯盏,柔软的灯光映得她雪白的僧衣一片柔和的黄,平白多了许多人气。
公孙五月问过她,为什么她总是喜欢点灯,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为世人于凡尘中引路之类的话,谁知青石说:“我小时候被马撞倒,头磕在石头上,后来眼睛就不太好了,天一黑就看不太清。”
很朴实的一个答案,公孙五月却听得有些动容。
有一天,青石掌一盏油灯,走进了那座主殿。
一灯如豆,照不亮多大的地方,可坐在黑暗深处的公孙五月抬起头,眼里映出了那一点点火光,忽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了。”青石垂下眼眸,声音有些低。
公孙五月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语气也带了几分戏谑:“你说你不是佛门中人,为什么你说话总跟那些得道高僧似得故弄玄虚?”
“故弄玄虚?”青石不解。
公孙五月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对啊,总喜欢扯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忽悠人,什么因果报应天机缘法之类的。”
青石微微侧着头,认真想了想:“可能因为从小与我说话最多的是圆音师叔吧?”
“这位圆音师叔是个得道高僧?”
“不是的,他是我们庙里负责解签算命的。”
公孙五月愣了半晌,忽然就放声大笑起来。
青石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她只是想上前点灯。
没成功,灯盏被打翻了。
而她,在一片黑暗中被公孙五月一把扯进了怀里。
三
江湖和朝堂,永远存在着某种对立。
本朝是新朝,太祖皇帝二十年前得了江山,行的是休养生息的政策,但是二十年后,他野心勃勃的太子继位了,海晏河清,国富民强,新的皇帝终于把目光看向了江湖。
一个武林盟主居然可以号召百万江湖豪侠?
一个魔教居然富可敌国?
新皇帝立在帝国的最高处呵呵而笑:你们啊,还是太天真了。
什么清风寨?朕觉得那是非法武装力量集结地,这是要造反啊!陈将军,叛军就交给你了。
什么忠义堂?朕说他们目无法度恣意伤人,朕为天子,自当为民做主,马将军,剿匪你在行,你去吧!
等到群雄并起、意图反抗的时候,正值壮年的武林盟主出来说话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学得文武艺,还不是为了卖于帝王家?当今天子大才,愿意给我们提供梦想的大舞台……”
正道江湖土崩瓦解,唯有魔教稳稳屹立于青崖山深处,招安的官员死了一打,魔教教主始终油盐不进,皇帝捏碎扳指,下了决心。
四
青石一言不发地挑水浇菜,公孙五月看着她:“跟了我不好吗?”
青石看他一眼,不答。
公孙五月苦笑:“你就是个石头,和你的名字倒是很像。”
青石不说话,快把手底下那颗菜浇死了。
公孙五月当做没看到:“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山风猎猎,青石缩了缩肩膀,宽大的僧袍如雪白的羽翼。
在她的面前,是万丈悬崖。
和一座石桥。
公孙五月倚在山石上,被山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你是朝廷派进来招安我的吧?”
青石抱紧了双臂:“不是的。”
公孙五月不置可否:“我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不接受招安,这里早晚会被攻破,可我不能被招安。”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落在不远处的石桥上。
石桥静默,近看可以看见上面有无数刀劈斧凿的痕迹,也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岁月。
太阳落山了,高耸入云的山峰上头,半边湛蓝,半边酡红。
青石回过头,看向公孙五月。
他清俊的眉眼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妖冶魅惑,反倒是干净随和,带着一点无奈的苦笑。
“你这石头,不跟我也好。”公孙五月笑。
“这里是青崖山最后的退路,若是有一天,青崖山无路可走了,你就从这里走吧,别回头。”顿了顿,他又说,“哪怕你真是朝廷的人,也别让我看见。”
青石走了两步,站到他身后:“我不是。”
公孙五月展了眉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是想抱我。”
青石摇摇头:“挡风。”
“听说你们佛门有个石桥禅?”公孙五月站直了身子,尽职尽责地帮青石挡风。
青石吸了吸鼻子,心想风真是太大了,声音闷闷地回答他:“嗯,是说一个傻和尚,在等他喜欢的姑娘。”
“等到了吗?”
“我不知道。”
“我猜他可能等不到了。”
五
山下的封锁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奉旨前来的将军名为招安实为围剿,将军很有耐心,青崖山易守难攻,上山的路更是密布无数陷阱,但山上终究粮草有限,是以围困乃是上上策。
山上的粮草快要告罄了。
公孙五月跪坐在主殿深处,一语不发。
一盏灯火如豆,照亮了他正对的那面墙壁。
那是一张地图,一张千里江山图。
可是仔细看,却会发现,那张图和现如今的版图并不完全一样,在这张图里,北方的八座军镇仍在,阴山之西也还未失,幅员较之如今要辽阔许多。
青石掌一盏灯走进来,公孙五月没有回头,眼里荡起笑意:“你来啦?”
青石细微绵长的呼吸若有若无地飘在他的耳边,听得他有些痒痒的。
公孙五月呵呵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姑娘,为了救我,自己被飞奔的马匹撞到了,脑袋磕在石头上,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他看向青石,笑得眉眼弯弯:“我猜,她过得还挺好的,就是不怎么爱笑。”
啪——
灯盏掉在地上,火星四溅,又迅速地熄灭。
一片黑暗里,有一人拔剑,铮然出声。
公孙五月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你真的不是来招安我的吗?”
“不是的,我是来杀你的。”
六
火光不知从何处亮起,照亮了殿内的两人。
公孙五月持剑,剑尖如蜻蜓点水,轻轻落在青石的咽喉上。
“你这个样子,如何杀我?”
青石捏了捏手中佛珠,忽然拇指微动,一颗佛珠激射而出,房顶上传来一声闷哼,有一黑衣人咕噜噜滚落下去。。
线断了,佛珠掉了一地。
公孙五月意兴阑珊地收了剑:“他们上来了,你走吧,从石桥走,我会死的,你放心。”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不死,别人就不能活。”
青石不发一语,掉头就走。
山下,喊杀震天。
公孙五月觉得有些累,重新坐在了那张千里江山图面前。
如果二十年前没有改朝换代,他该是这张图的主人。
不是图的主人,是江山的主人。
他是前朝太子,所以他不可能被招安。
他的江山没了,他的江湖也没了,连喜欢的姑娘也走了。
公孙五月觉得有些难过。
七
青石是前朝骠骑将军的女儿,骠骑将军当年危急之下,将自己的女儿与他换了衣服,后来青石被马撞到,磕在石头上受了伤,被追兵带走,骠骑将军得以多了一天的时间,将他送到了青崖山,这才保住了他一条命。
可是青石为什么要杀他呢?
青石说她不是朝廷的人,公孙五月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谎。
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前朝皇室血脉沦为新朝的阶下囚?
公孙五月苦笑,自己都不相信。
上山的路破了,所有的陷阱付之一炬,兵士从山下汹汹而来,饿虎一般撕咬着昔日富丽堂皇的魔教。
直到他看见了千万人马之中的那一人。
领军的是当年的骠骑将军!
公孙五月悚然而惊!
他长身而起,长袖一挥,无数灯盏落地,轰一声,大火熊熊燃起。
火光中,他悄无声息地隐入黑夜,在密林之中发足狂奔。
八
公孙五月知道今夜山下的人会攻上来,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计划趁着混战的时候让教众从石桥离开,而他和其他不愿离开的人,会把朝廷的人挡在山上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可是骠骑将军是知道那座石桥的。
当年,骠骑将军就是从这座石桥,把公孙五月送到了魔教,如今既然证明骠骑将军最终降了新朝,那他自然不可能忘记这座石桥放他们一条生路。
公孙五月一腔求死之心飞到了天外,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还来得及去救一些人。
夜间的山风阴冷,鼓荡着他的衣袂,鼻尖萦绕的,是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有一袭白色僧衣,静静地立在石桥之上。
青丝白衣,背对着他,看不见面容。
公孙五月一颗心沉到谷底,又砰砰跳了起来。
她果然像个菩萨。
公孙五月终于明白,青石来杀他,是骠骑将军一个人的意思,他不能让人知道当年的前朝太子是他救下的,还当上了魔教教主,那样他的一切都完了。
他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只剩下他从小养在寺庙里、无人认识的女儿。
此时此刻,青石一人立在石桥之上,面前,是千军万马,身后,是尚未撤离的魔教教众。
九
白衣菩萨在杀人。
粘稠的鲜血填满了石桥的沟沟壑壑,沾湿了青石雪白的僧衣下摆,更有飞溅的血液落在她的衣襟上,鲜艳如落梅。
青石出手很快,看不清她脚下怎么动,但是却牢牢把想要过桥的人拦在了面前。
她甚至还有闲心想一些事情。
比如她师傅的师傅,也就是老方丈曾经最喜欢教导弟子们,佛门慈悲为怀,众生平等,不应杀生。
可是她的师傅却反驳说,如果他看见一头狼在吃一只羊, 本着这种理念他应该去救羊,可是狼因为吃不到羊而饿死了,那么,他这到底算救了一命还是害了一命呢?
老方丈没回答上来,闭关去了,直到圆寂在禅室里,也没给出答案。
后来她问师傅有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那金刚怒目的师傅砰一声把禅杖杵进青砖里半截:“爱他妈救谁救谁。”
青石笑了笑。
她的心中没有戒律。
她是来杀公孙五月的,可是见到他之后就不想杀了,于是就不杀了;现在,她想救她身后的那些人,于是她便救了
哪怕杀的人是父亲的部下,她的心中也很平静,她甚至想,就算是她父亲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能出手。
二十年前,追兵抓到了受伤的青石,发现不是他们要抓的人之后就把她随手丢在了庙里,是一群和尚救了她,给她治伤。
后来父亲找到了她,她不愿回去,其实也不是什么恨不恨的,她还是挺愿意救当年那个小孩的,但她总觉得寺庙的生活更适合她。
再后来,父亲拜托到了她面前,想让她来杀一个人,她只知道那人是魔教教主,她想想觉得帮父亲一个忙也没什么,就来了。
她一直活得很随心所欲,也很清心寡欲,像她的名字一样,像一块石头一样。
十
可她并不是石头,她的力气是有限的,她的动作不如开始那般利落,她的脚下也不再稳如泰山,面前的敌人似乎怎么杀也杀不尽,身后不少人冲上来与她一起杀人,可是很快这些人也被杀了,尸体被抛进了桥下的深渊。
青石有些累,又想着公孙五月是不是已经死了,那他可能会死不瞑目了,因为他想救的人,或许一个都活不下来了。
挺可惜的。
下一个瞬间她发现原来公孙五月还没有死,他双目赤红,像一尊愤怒的魔神一般从天而降。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好像外面的人形容得不错,公孙五月这个样子,当得起妖冶魅惑四个字的。
公孙五月挡在了她的面前,黑色的衣袍被山风吹起,与她白色的僧衣卷在一处,黑白分明又出奇地和谐。
青石笑了笑,双手合十,退到后面恢复体力。
但是对面的人在见到公孙五月的时候就改变了这种无休止的消耗战略,青石听见他们怒吼道:“炸毁石桥!”
无数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古怪铁球被扔了过来,青石模模糊糊记起师傅提起过,那是京中新设的雷火堂的东西,据说威力很大,一颗雷火弹能炸她半个师傅。
公孙五月大袖一挥,如狂风扫落叶一般,将所有雷火弹拢在袖子里。
他动作那么快,甚至有空回头看了她一眼,他嘴巴飞快地动了动,而后直直跃到了桥的对岸。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十一
朝廷的人走了,抓了几个没来得及自杀的回去交了差,其他人都在那惊天的爆炸之后得以逃脱升天。
只有青石,坐在被炸出一道豁口的石桥上,看着天边曙光乍现,这流血的一夜宣布结束。
她看懂了公孙五月最后的口型。
他说:“我愿化身石桥。”
阿难尊者曾经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佛祖问他:“有多喜欢?”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惟愿此女子从桥上走过。”
山风猎猎,风里似乎还夹杂着那天的对话。
“听说你们佛门有石桥禅?”
“一个傻和尚,在等他喜欢的姑娘。”
“等到了吗?”
“我不知道。”
“我猜他等不到了。”
青石垂下头,微阖双目,双手合十,用只有自己和石桥听得见的声音呢喃:
“你猜错了。”